當我要開始書寫時,就跟昨天一整日要開口說話一樣。
一片空白,每個句子都是句子,
思緒比其他時間都來得更為跳躍,
每一個念頭都帶我回到過去,
回到最美好或者最難過的回憶裡。
於是流下來的眼淚,既悲又喜。
※
昨日早上,我還未醒過來。
但,電話聲響了,於是我從夢境裡翻了身,
回到現實,回到這個許多事要做的早晨。
當我看見是何人的來電顯示時,
我知道自己猶豫了許久。
電話那頭是要告訴我,我的奶爸過世了。
知道的當下,我很沉默。
還沒時間反應,
或者我不知道該什麼反應。
打電話來告知我的,是他的兒子。
去年的七月二十九日,
他在晚上九點半簡訊告訴我奶媽過世的消息。
我們在這封簡訊之前,
只談過話一次。
※
我是個早產兒,體重不足。
一出生就先在保溫箱待了一個月。
離開醫院沒多久,
我的父母親因工作忙碌的關係,
所以托人照顧我這個小傢伙。
受請託者就是這對老夫妻。
我幾個月大,在他們五十歲左右時,相遇了。
他們當時看到又瘦又小的我,
他們極沒把握,
很想回絕這樁照顧小小孩的責任,
但是我的爸媽就這樣很帥性的說服了他們。
雖然我看起來弱不禁風,
比大多數同年的小孩還來得嬌小與脆弱。
不過,我的適應力、活力與聽話程度都比別人來得印象深刻。
從小我講話就很伶俐,是個鬼靈精,
經常講出一些大人會跌破眼鏡的話。
在她們的舊家時,我的童年。
我想起在冰箱裡的柴魚片與黃金糖,
騎著三輪腳踏車的我,
在門口前繞圈子,等著奶媽從市場回來。
奶媽的粽子。
在竹蓆上睡覺的下午,
細細的頭髮被夾在竹縫裡,我醒在頭髮被拉扯之中。
奶媽要用爐灶煮水來洗澡,
在浴室,她沾著肥罩,搓揉著那綿麻的白布。
許多小朋友的相伴,一起玩耍的日子。
但現在這些回憶早已班駁、蒼白。
幾乎沒有什麼剩下的。
時間夠久,當時的我夠小,我抓不住這些故事。
會告訴我的人,現在都已遠去。
※
小時,我經常捨不得他們的相伴,
爸爸要帶我回家時,我常常不想回家。
雖然我的回憶裡早失去那些互動的畫面。
但我記得,我被深深地呵護過。
※
他們只會講台語。
但從幼稚園就回到家住的我,漸漸地不會講台語。
很想要講,可是怎麼樣都發不了那些音。
有時真想咬掉自己的舌頭。
我們就在電話裡,雞同鴨講,邊猜邊聊。
在奶媽心裡,我是一個善良、貼心又敏感的小孩。
我忘記在何時,她是這樣說。
還記得,奶媽過世前,她還對我說:
我從沒見過一個像妳這樣念舊的女孩。
她照顧我只有幾年的時間,但是我一直都把他們放在心上。
是啊,長大後,上學了,
我都還在吵著爸爸帶我去找他們兩位老人家。
但是爸爸有時候很懶惰,所以有時就耍賴。
我總是要千提萬提的讓他帶我去一趟。
直到我終於學會騎機車,
直到我找得到去的路,
我終於可以不必苦苦哀求爸要載我這一趟。
※
奶媽是癌症過世的,十年前就罹患了。
剛離世前沒多久,
有次我回去看她,她瘦到我一時認不出來。
因為行動不便的關係,
從三樓的房間直接被移到客廳某個角落,
擺了一張床,就是她休息的位置。
她對著我不斷地哭,不斷地哭。
她怨嘆自己的命運,她那些委屈與害怕一湧而上。
我幾乎要被這巨大的情緒給撲倒。
我不知道能夠怎麼安慰,我的台語是如此地破爛。
在那刻,我接下她十幾年來對兒子和媳婦的怨與恨。
還有她對死亡的害怕,那些病痛的折磨,
奪去了她的親切與平靜。
從很早之前,我就常聽著她的不滿與指責。
那時候的我,很無法諒解,很氣憤,很無能為力。
我聽得太多。
然而,我這樣一個外來的孩子,能夠做到什麼。
當她在病床時,我跟他兒子在病房外面聊了一會兒。
我想瞭解她有多少的日子可活。那是我們這輩子的第一次交談。
我甚至青澀地說出,感謝他現在人在這裡的陪伴與照顧。
好彆扭與詭異的氣氛。
但我真心謝謝他在這裡。
後來,他兒子難過地告訴我。
「她對妳的愛,二十幾年來沒有變過,但是她對我們的恨更是三十幾年來更是如此。
不管做什麼,都會被看作是壞事。
即便我們多麼努力,也依然無法改變。她無法讓我們接近。」
那刻我終於懂了。
對於這一對夫妻的抱怨也在那刻溶解。
我知道奶媽到死都無法理解這件事,
也不可能放下這些,
她是非常遺憾與憤怒地離開這個世界。
※
知道她去世的隔日,我有工作在身。
而且是我期待許久的行程。
那時的我,看著天空,內心茫然,沒有特別難過。
她的離開,我沒有參加家祭。
那天,八八風災。
我知道她要的骨灰要被送往一個很遠的地方。
但,我回不去。
我就在大風大雨之中,想著這件事。
過了幾個月,我回到高雄。
心情很好,想到要去找奶媽,我就一路騎往她家的方向。
直到某個紅綠燈,我才意識到,
我沒辦法去找她,她已經不在了。
她已經不在了,消失了,我再也看不見她了。
這些字,接二連三的跳進我的心裡。
我像是被用力敲醒一樣,
內心那一塊空缺,就在瞬間明瞭。
我連哀傷都來不及。
※
我回到兩個老人家的房間。
那裡,只剩下奶爸一個人。
當我坐在沙發上,看見原本屬於奶媽的東西,都被收起來。
我心裡想,他接受了這一切嗎?
這樣孤單的他,怎麼渡過沒有老伴的生活。
我在書櫃上找到一張我大概只有三歲的照片。
於是,我開始跟著他一起看照片,
他講了一些故事給我聽,
原本以為安慰他的人會是我,但是哭得最多的卻是我。
※
過年時,我到醫院去看了奶爸。
後來,我才知道,在奶媽過世前,他也罹患了癌症。
好幾個月,都沒有回去探望老人家。
我深陷在台中的論文裡。
事實上,我回去時,也不知道怎麼撥空出來。
那也許也是我對死亡焦慮的一種反應。我逃掉了。
我總是需要許多勇氣,才能撥電話。
※
這次我出現在病房外面,
看著吃了藥昏沉沉睡著的他。
兒子告訴我,已經是末期了。
他搖醒奶爸,奶爸看到我。
所有的思念都被傾倒而出。
他說:「這麼久的日子,我很想念妳,都想說沒有妳的消息。」
我知道,他在等我。
我聽著他告訴我治療過程中的難受與困惑。
他告訴我身體目前的狀況,他非常抗拒化療,或者任何治療措施。
當初奶媽就是在這種極度的痛苦下離開的。
他生氣地說:「如果副作用比原來的病痛更難受,那我為什麼要治療?」
他的皮膚整個都乾掉了,很不舒服,
兒子說有準備乳液,可是他就是不願擦乳液。
於是我開口問他,推銷一下我按摩的功力,他馬上就答應了。
綿羊油,是我和他最後的接觸。
我沒有再回去看他。
我沒有做的事,很多。
我到現在也還沒有學會開車,
曾經我說我要載他們兩個老的一起出去玩。
我現在的台語,講得比過去更糟糕。
※
我想到自己每次的失落時,
都是馬不停啼的狀態。
我有著必須要完成的秩序。
※
昨晚回到家後,
我開始無法自拔地哭了起來。
這一個悲傷,勾起我許多的悲傷。
這個生命已全然地離開,但並不是這樣。
我的任何一個時刻都可以感覺到對方的存在。
甚至希望他還在。
這是一種極度溫柔也極度殘忍的眷戀。
每個快樂,都要付出代價。
花更多時間或者花更多時間也不會忘記。
不過,
我們在一起,我們相遇,也不是為了忘記。
※
無數無數的道別。
從今後。